山鬼


邦信
算是史向?
有路人出没
有点长,请耐心看完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山是座无名的山,坟是个无碑的坟。

村里的樵夫上山砍柴,总是能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叟,孤身一人带着壶酒,静静坐在坟前。

“这里葬着什么?”樵夫问。

老者干瘪消瘦的脸上浮出个苦涩的笑,他抬起头,仰望大雨前阴云密布的天空。

“葬着我的珍宝。”

风起了,山林里虎啸猿啼,樵夫戴上斗笠匆匆跑下山去,消失在一片烟雨朦胧间,再也看不见了。

老者饮下最后一口酒,终于站了起来,他伸手抚摸着坟上潮湿的封土,似是在给什么初生的小动物顺毛。

一滴雨落下,落在他的脸上。

“重言,别哭了。”




二狗子不是条狗,他是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子,既不漂亮也不可爱。

男孩七岁八岁狗都嫌,二狗子正好处于这样精力严重过剩的青葱岁月,再加上缺人管教,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

这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的父母双亲不过是芸芸苍生中最普通不过的两个农民。大字不识几个,更没啥本事,年纪轻轻就不幸葬身于楚汉相争时纷飞的战火。

乱世人命如蝼蚁,没有人为他们流泪,更无人叹息。

二狗子开始换牙那年,村里来了个姓刘的老头。他来的悄无声息,不知哪天,后山突然突然多了个茅草屋。

老头一个人生活,穿着粗布麻衣,每天早出晚归,也不见他去种田,不知去了哪里。

“听说今年南方发大水,指不定哪里是跑来的流民。”里正老婆好奇心旺盛,借着收租子的借口去那人家里转了一圈,“我看也没什么特别的。”

老头不爱露面,随着时间的推移,新鲜感过去,人们也就逐渐遗忘了他的存在。只有上山砍柴的樵夫说,经常能看见老头独自一人坐在无名坟冢边,像是在等待着谁,一日复一日。

既然他还在这里,看来他等待的人一直都没有来。

“这人有病。”里正老婆骂道。




纵横山野沟壑无人能挡的二狗子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上山去打野兔改善被野菜米糠占据的伙食,没想到一脚踩进了狗日的兔子洞里,也不知是怎么一歪,一拧,他失去重心,蜷缩成一个球从山坡上轱辘了下去。

这人可丢大发了,没被看到吧?

羞愧感只在少年的脑海里浮现了片刻,他就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从两年前,也就是山坡上出现那无名孤坟之日起,村子里就传出了山中闹鬼的传闻。

事情最初是从村东头的猎户那闹起来的。

猎户张三家里经营着皮毛生意,是村子里最有钱的人。他家屋顶上盖的不是茅草而是砖瓦,家里不是粗糙的陶器而是精致的瓷碗。他甚至纳了房标志的小妾,养在家里专门唱小曲听。

那日傍晚,张三带着儿子上山检查布置下的陷阱,一切如常。

然而约摸在子时,张三媳妇突然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那敲门声透露出门外人的恐惧,女人有些害怕,她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打开门,两个黑影扑了进来。

“呀——咦?”借着月光,女人认出了自己已经吓的屁滚尿流的丈夫和儿子,“你们这是怎么了?”

“鬼!山里有鬼!红色的头发,提着灯笼,青面獠牙的,在山上飘来飘去!”

张三的儿子胆子比他老子大一点,喘匀气后就恢复了镇静:“爹,没你说的那么可怕。”

“啥?”

“刚才逃命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鬼长的还蛮漂亮的,根本没有什么青面獠牙。就是他全是血,还在不停的往外流,而且……”

说到这里,张三儿子打了个寒颤,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东西,“我听见他在喊一个叫刘季的名字。”

那鬼一直在重复这两个字,声声凄厉。




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传的面目全非,最后已经变成女狐仙躲在山林里勾引过路男子,云雨一场后吸其阳气的扯淡版本。

二狗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怕过什么鬼神。他只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这世上最靠谱的东西就是他自个的拳头。

他想,如果哪天遇上狐仙小姐姐,一定要仔细看看,她有没有传说中好看。

哦,对了,他还要向狐仙小姐姐讨个老婆。

且说二狗子从山坡上滚下来,脑袋无比精准地磕到石头上,撞晕了。待他晕头转向醒来,天早就黑透了,四下老木环合,幽深阴郁,泠泠月光透过盘结着枝干的藤蔓潵下,铺了一地的雪。

没有风,唯蝉鸣此起彼伏。

这算不上月黑风高夜,甚至有几分良辰美景,可不知为何,他却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

孩子的感官是灵敏的,他们总能感知到一些早已被尘世遗忘的情感。

二狗子鬼使神差地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忘记掸,他向前穿过深不可测的黑暗,眼前豁然开朗。

月下林间,孤坟之旁,立着个红衣红发的人,身姿亭亭,提着盏宫灯,浑身散发出萤火般柔和的冷光。

忽有天风袭来,拂过那人的袖袍。

不似人间物。

二狗子看的呆住了,过了半响才反应过来。

“狐仙?你是狐仙姐姐吗?”他连滚带爬奔过去,想抓住风中翩飞的衣角,“我——我叫二狗子,你可以叫我狗蛋我不介意的——”

他扑了个空。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飞出去是一件很刺激的事情,他像穿过团薄雾穿过那人的身体,再次一脑袋栽到地上,啃了满嘴泥。

“你是谁?”

沙哑的嗓音分不出男女,二狗子闻声抬起头,发现眼前人身穿的并非红衣,而是一件被鲜血染红的丧服,红色的液体从身上各个地方涌出,滴在他的手背上。

“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我不是谁?你在找谁?”二狗子问。

“刘季……你认识他吗……你……见过他吗?”

“没有啊,要不要我帮你问问里正?”

可惜狐仙姐姐没再理睬他,缥缈的身影闪烁几下,如风中残烛,忽地不见了,唯余青烟杳杳,和满地散碎的月光。




遇上狐仙这事够二狗子吹一年。

他换着不同的花样,在村口的古井边,把此段奇遇添油加醋,夸张了无数倍讲给小伙伴听。

世上的志怪故事大抵都是这么来的。

说什么美貌妖女自荐枕席,指不定人家只是起夜路过,顺手捉弄下无知的人类。

“那狐妖,红色的头发,红色的衣裳,长的比西施还漂亮。”

“你又没见过西施,咋知道他们谁漂亮?”

二狗子答不上来,他觉得绝色美人就该是那个样子,仅需一个背影,就能留下无限遐想。

“西施不会发光,狐妖会发光!”

小孩说他吹牛,大人们觉得这孩子大概是魔怔了。

没人把他说的当回事,就在二狗子沮丧时,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敲响了他家的门。

“你说你在山上见过狐妖?”老头堵在二狗子家门口,大有不回答就不放他走的架势。

二狗子觉得这人面生,苦思冥想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住在山坡上那个整日独来独往的老头。

“见过,咋地?”

老头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二狗子不大喜欢他。

“那狐妖,可是留着红色的长发?”

“是啊。”

“蓝色的眼睛?”

“天太黑,没看清楚。”

老头叹了口气:“那他可有说些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刘季的人,我说没有……”

话音未落,老头的脸色瞬间变了。他一把抓住二狗子,把他推进屋里,身手矫健得不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你在哪里看见的?”老头的声音打着颤,“能带我去吗?”

二狗子怀疑自己的肩膀被掐紫了。

“为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块亮闪闪沉甸甸的金子,在孩子眼前晃了晃:

“想要吗?”

“想想想!”

“想就带我去,别问为什么,可否?”

“可以!”二狗子两眼发直,瞬间屈服于金钱的诱惑。

“那我们成交。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老刘临走前,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看见的不是什么狐仙,是鬼,还是个男的。”

“……!”

二狗子差点一口血呕出来——本来幻想很美好,大爷你为什么要拆穿我?

狐仙小姐姐没有了,好气哦。




不论是狐仙还是鬼怪,都不是那么容易蹲到的。

将近一个月日日上山守候,从太阳西斜等到东方的天空泛出鱼肚白,除了偶尔路过的野兔獐鹿和远处山谷里传来的狼嚎,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鬼似是人间蒸发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昔日惊鸿一瞥不过梦中幻境。

二狗子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兴许真的是我的臆想呢?”

“也许吧,可只要有万一的可能,我都不能放弃。”

老刘的口气异常疲惫,却又带着微不可闻的希冀。

“我快没时间了。我活到这把岁数,什么荣华富贵没享受过,什么惊天动地事没干过?

这人啊,爱犯贱,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今天挨饿了,想要吃饱穿暖,吃饱穿暖了,开始想着荣华富贵,等到荣华富贵到手了,又想做人上人。但是啊,你说可笑不,一旦做了人上人,很多事情却又由不得你了。

我快死了。事到如今,尚有一念未了。”

二狗子问:“你想见见那个鬼?”

“是,也不是。”老人眯起他浑浊的双眼,想起某些深藏的久远回忆。

“这算是我的痴心妄想吧。”

常言道心诚则灵。

些许是老头的执着感动了上天,让他于风烛残年得以了此残念。

八月十五,又是个万里无云的夜晚,无瑕圆月遮蔽了莹莹星光,独坐明台。

一千年多后,有位大文豪挥笔写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人难聚,月常缺,此事古难全。然今夜月圆似明镜,无暇如白玉,已是千年奇观。

天时地利皆在,有情人也该团圆。

二狗子目不识丁,更无从跨越千年时光,晓得劳什子东坡居士,但是他还是冥冥中有感,今夜是尽头了。

鬼魂自东方来,依旧红衣红发,提着宫灯,所到之处,虚空中皆燃起冷白的火焰。火苗簇拥着,窜跳着,模糊了他的身影。

二狗子蹲在草丛里,激动的手舞足蹈:“老刘!老刘!他来啦!”

老刘没回应,一滴水落在二狗子后脖子上。

“下雨了?”

他惊愕地抬头,没瞧见乌云,反而看见了老头涕泗横流的脸。

“怂,吓哭了?”

“屁话!”老刘拿袖子狠狠摸了把脸,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徘徊的鬼魂,浑浊的双眼第一次有了焦点,这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我只是太高兴了……真的……太高兴了……”




老刘不见了,彻底不见了。

二狗子从村头找到村尾,连各家猪圈和枯井都瞧过了,都没有。只是山坡上又多了处无碑的坟冢,就在先前那座坟的旁边。

从此以后,孤坟不再是孤坟,野鬼也不会是野鬼。

人家有伴了。

入冬时,村里来了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他骑着皮毛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一看就是什么不得了的达官显贵。

他径直上了山,在两处坟前站了一整天。

年轻人容貌端方,看着亲切。偷偷跟踪了一路的二狗子终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猴似的从树上爬下来。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我姓刘,单名一个盈字,来此祭奠家父。”

他掏出一壶酒,尽数洒在坟前。寒风中酒气四溢,辛辣里和着甜香。

就像他们的故事。

“你可知……二十余年前,楚汉相争时,先皇还是汉王,他被项羽困于汉中时曾驻军此地。那是一个……月圆之夜,他不告而别两天的丞相回来了,给他追回了一个人……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

“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也听不懂。”

“没关系,除了他俩,这世上没人能懂。”年轻人突然俯身跪倒,重重叩了三下,

“生死相随,如此也好。”



*出自《楚辞·九歌·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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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天发誓下一篇绝对发糖,不然就让我打排位时被跳跳偷家一万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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