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信」蒹葭


@乌鸦不卖片了不卖了 的点文

一个山重水复的故事。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在一个风雪初停的夜里,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黄肠题凑簇拥的棺木里,一颗苍老的,冰冷的心脏在重新变的柔软温热。某种不可窥视的力量抹平它身上遍布的皱纹,化腐朽为神奇,归万世于洪荒。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人感到惊讶,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隔世经年,却始终历历如新。

起初入耳的,是树上的蝉鸣,和柳叶在风中摩挲的声响。光线透过紧阖的眼皮,在瞳孔上留下真实而炽热的温度。

或许是在睡梦中感到了异样,中年人的脸抽动几下,艰涩地睁开眼。一瞬间,明亮的光芒占据了全部视野,他痛苦地伸手遮住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滴了下来。

他分不清这是源自内心的泪水,还是纯粹因为受了阳光的刺激。眼睛酸胀不堪,他静静躺着,等待身体逐渐苏醒,同时也在感知这陌生又隐隐熟悉的环境。

他再次睁开眼,偷偷把手张开一条缝,透过这若有似无的指缝,眼前不是未央宫雕花的房梁,而是一片湛蓝空阔的天空。

“刘季,你要死啊?让你去买米,你跑到这里来装死!”耳边传来一声妇人尖利的叫喊,震惊之中,他僵硬地转过头,看见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是阿稚,年轻的阿稚。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把正在滴血的刀,正皱着眉头瞪过来,脸上的皮肤虽粗糙却透着红润,没有记忆中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阿稚还只是阿稚,是他的妻子,还不是皇后,不是那个享受权利的女人。刘邦一时呆住了。

见丈夫没有反应,吕稚怒火中烧,拎着刚杀过鸡的刀气势汹汹冲过来,刀子明晃晃地泛着血光,映进刘邦的眼里。

一晃神,他竟觉得那刀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而是群臣躲闪的眼神,是天下人的纷纷议论。

恍惚地,他望见有千军万马列阵在前,杀气腾腾,军士披坚执锐,高呼说要反他。那些他恐惧的,愧欠的亡魂,龙且、彭越、陈豨、还有韩信,他们骑在马上,睥睨而视,眼神轻蔑。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死了还不安生!”刘邦发疯似地爬起来,扑到吕雉面前紧紧抓住她的肩膀,“阿稚,他们也就算了,连你也要杀我吗?”

吕雉大惊,护着儿子大喊:“刘季,你疯了吗,说些什么胡话!”

刘邦哆嗦着抢过她手里的刀扔出去:“没一个好东西,全他妈的阳奉阴违,当面上听话,背地里不知道在怎么咒老子死!”

吕雉也在抖,声音带着哭腔:“我什么时候咒过你?你糊涂了?”说完抬起一脚把刘邦踹了出去,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刘邦踉跄着后退几步倒在地上。

他一松手,吕雉就抱着儿子飞奔出去,哭喊道:“萧大哥!樊哙!不好了,刘三儿他疯了!”





“弟妹,先不要慌,老樊已经去寻大夫了。”萧何抱着刘盈直叹气,吕雉坐在榻上擦眼泪。

“我怎么能不慌。”她抠着席子上的破洞哽咽道,“阿季都闭门不出大半天了,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再这样下去他非得饿出毛病不可。萧何,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刘盈睡着了,口水滴答下来,萧何把他轻轻放回吕雉怀中,“我再过去瞧瞧。”

刘邦独自缩在柴房,关着门,房中没有点灯,也没有声音。萧何在外面踌躇一会儿,终于抬手扣响了门:“刘季,你开开门,我是老萧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这样叫弟妹担心?”

四下寂静,良久,才传出一声沉闷的探问:“萧何?”

萧何道:“是啊,你不会连我也忘了?”

“……门没锁,你进来。”

萧何推开门,屋内黑灯瞎火,月光从破旧窗纸上的窟窿里钻进来,洒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角落里,刘邦四仰八叉躺在柴堆上,双目紧闭,胡子拉碴的脸憔悴不堪。

听见萧何的脚步声,他喉头蠕动一下,开口问道:“老萧,我是谁?”

“沛县,刘季。”萧何蹲在他脑袋旁边,心里寻思这刘三儿大概是失心疯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刘邦又问:“那刘季又是谁?”

“泗水亭长。你老婆是吕太公的女儿,为你生了一儿一女,家里有一头牛四头猪十二亩地,一半种了稻子,一半种了杏。”

刘邦点点头,握紧拳头不让手颤抖得太明显:“今年是哪一年?”

“秦二年。”

“天子是谁?”

“始皇帝陛下。”

竟然如此。果然如此。

刘邦一骨碌翻起来,连滚带爬冲到院子里。萧何站起来跟出去,只见他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狂奔数圈,在引起鸡圈里一阵骚动后,他又冲了回来,抓住萧何使劲摇晃,大喊:“苍天助我!苍天助我!”

看他疯癫的样子,萧何哭笑不得:“刘季,你这是做什么?”

“不,从今天起,不要再叫我刘季。”刘邦停下手上的动作瞪着他,眼里闪烁着精光,“我要改名,改叫刘邦。”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刘邦就骑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冲淮阴去了。

这马是从夏侯婴家借的。秦朝统一后,收天下刀兵铸为十二金人,对民间日常使用马匹铁器管控异常严格。六国时为了应对战乱,村里家家户户都养了马或者驴子方便逃难,后来秦朝的郡守派人将这些牲畜收了去。

夏侯家的老马年衰体弱,或许是前来的司马令不屑于在一匹病马身上大费周折,竟将这马留了下来。

临行前,夏侯婴抱着马脖子千叮咛万嘱咐:“大哥你可千万小心点别累着它,我家还指望这马拉磨呢。”

“瞧瞧你那抠门样。”刘邦一口啐在地上,“我告诉你,只要我能把人找到,累死你十匹马都值得。”

“什,什么人这么重要?”夏侯婴满脸不情愿。

刘邦嘿嘿一笑:“贵人。”

沛县离淮阴不算太远,本来加快脚程中午就能赶到,奈何胯下的马三步一颤五步一颠,还时不时口吐白沫。

刘邦嘴上说不在意,但还是害怕万一马真死了夏侯婴得找自己拼命,再回想起前世这位太仆在雍丘以一敌百的英勇事迹,心里抖了三抖,不由放慢了赶路的速度。

待他进淮阴县城,天色渐晚,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刘邦寻了处未收摊的酒馆,要了壶烧刀子和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他已有近十年不曾如此劳累过,今次折腾一番也不觉得疲惫,不禁暗暗感叹起年轻的好处。面不算好吃,酒也不算甘美,可刘邦还是吃得风卷残云,望着黏着几根菜叶的碗底,刘邦突然想起来一件很要命的事。

淮阴上万户人家,他要去哪里找韩信?

韩信,韩信……刘邦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确定日后的大将军如今恐怕还没换牙,一个默默无闻黄口小儿混在人群里连根头发丝都望不见,总不能叫他一寸一寸把淮阴城翻过来找。

刘邦放下筷子,拿袖口抹了抹嘴,叫来店家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韩信的男孩?大约八九岁,长的很好看,脾气……脾气应该挺臭的。”

店家想了会儿,迷茫地摇了摇头:“没见过。咱这淮阴城小,城里大部分的孩子我都认识,但确实没听说过叫韩信的。”

刘邦垂头丧气,在桌上扔下两个铜板:“多谢了。”

“是在找令郎?”店家追问道。

刘邦道:“他不是我儿子,只是以前认识。”

店家奇道:“看阁下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以为是孩子走丢了,既不是骨肉至亲,也不急在这一时。”

刘邦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我答应过,要找到他。”





赶在宵禁之前刘邦找到了家简陋的小客栈,打算将就一晚。其实他带的钱不少,但是这些钱得等找到韩信后给他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小孩子都怕生,需要先讨好一下。

躺在榻上,刘邦的算盘打的噼啪响。见到韩信后该怎么说,怎么做,甚至连怎么笑他都一一仔细斟酌。

韩信心气颇高,不喜无礼之人,自己一定不能操之过急。他还是贵族后裔,自幼随母亲读了很多书,到时候一定得管住嘴不能说脏话。

万一冒出句老子或者他妈的,就全完了。

现实和理想往往是相反的。第二天刘邦在淮阴街上挨家挨户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韩信的孩子。

驾车的马夫,织布的姑娘,走货的商人,坐贾的店家。纷纷乱乱,来了又去,令人头晕目眩。刘邦从日出奔波到日落,嗓子都问哑了,依旧一无所获,顿觉天下之大也大不过一个淮阴。

若不是冥冥中有种触手可及的感觉,刘邦几乎要怀疑韩信根本不在这里。他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迎着夕阳徘徊在街上,心想当年韩信从项羽营中千里迢迢赶来却被自己拒之不见时,是不是也是这般失魂落魄。

大概算是报应。

刘邦跌坐在一处铁铺的水槽前,也不管泥土沾身,径直躺倒在地,长出一口浊气。打铁的匠人一看铺前躺了个大活人,顿时火冒三丈,上前就要踢:“起开,别妨着老子做生意!”

刘邦就地打了个滚,躲过虎虎生风的一脚,告饶道:“这位爷脚下留情,我是来找人的,走了一天实在没劲了。”

铁匠并不打算听他辩解,不耐烦地挥挥手:“快滚!”

刘邦向来没皮没脸惯了,也不怕丢人,继续问道:“我找个叫韩信的孩子,敢问你有没有见过?”

“韩信?”铁匠停下即将落下的巴掌,“他是不是有柄家传的古剑?”

在一贯钱的收买下,刘邦成功进到了铺子里,还讨到碗清水喝。

铁匠掂着钱道:“大约半年前,有个破衣烂衫的小孩背着把剑来找我,让我帮他修补下剑身。我一眼就看出那剑是名器,就问他能不能卖给我,他说他与这剑是生死之交,不能卖。然后我就同他闲聊了几句,剑铸好后他拿着就走了。”

刘邦急得几乎要从桌子上爬过去:“那他有没有跟你说他住在哪里?”

“说了。”

“哪里?”

铁匠竖起根手指:“一贯钱。”

刘邦把钱扔到了他脸上,铁匠抓住揣进袖子:“淮阴城北五里,清河村。”






刘邦骑着马撒丫子狂奔,马屁股都快抽肿了。事实证明马很通人性,能理解他火急火燎的心情,一路上竟没出什么幺蛾子,狂飙着跑完了这五里路。

清河村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小村庄,道边的田里种满了水稻,鱼苗在水里游来游去。村口有颗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深绿的叶片铺天盖地,在橙黄的夕阳里镀上一层金色。

树下有群孩童在玩耍,欢声笑语中,刘邦一眼就看见了韩信。他正拿着卷书,靠在树下全神贯注读着,对四周的喧哗不理不睬。

那一定是韩信,那只能是韩信,那必须是韩信。

日夜描模的眉眼如此清晰,充满稚气脸上已有了日后睥睨千军的轮廓。喜悦与思念排山倒海而来,刘邦翻身下马,驻足在原地,不敢再上前半步。

他们并没有分开太久,可他却觉得沧海桑田。

“韩信,我们想玩捉迷藏,你来抓好不好?”一个小姑娘把韩信从地上拽起来,“你别老是看书了,好没意思的。”

韩信无奈道:“你们自己玩不行吗?”

小姑娘红着脸说:“你聪明啊,找人快些,而且,我……我想跟你一起玩。”说完脸更红了。

韩信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却收拾的干净整洁,谈吐中透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沉稳气质,冷冽而高贵,同村里那些泥猴子般的同龄男孩很不一样,再加上长的好看,自然受小姑娘欢迎。

韩信啊韩信,想不到你小时候艳福不浅。刘邦在一旁偷笑。

韩信一言不发,盯着小姑娘的脸看了一会,等到她几乎因心跳过快而晕倒时,终于点头道:“也行,你们去吧,我数到一百。”

“那你不许偷看哦。”小姑娘解下头上束发的布条蒙上韩信的眼睛,他背过身去面朝树干,懒洋洋地数了起来。

“一,二,三……”

孩子们尖叫着四散跑开了,声音大得足以让人辨别去向。韩信支起耳朵,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童趣别有一番风味。

河里有两个,稻田里趴了一个,柴火堆后面蹲了三个。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开始找了啊。”

韩信一回头,没想到却撞上了人,他退后几步靠在树干上,抬手想摘下眼上的布条,却被捉住了双手。

“怎么还不去躲?”韩信问。

来人笑了起来,低声道:“你说说,我为何要躲?”

韩信的身体骤然僵硬,嘴唇开始不断颤抖,差点滑坐在地。良久,心情才悄悄平复一些,用尽最后的勇气维持脸上的镇定,轻声问道:“陛下,你来做什么?”

刹那间,刘邦浑身的血都凉了,笑容凝固在嘴角,一颗心也沉到谷底。

他从未想过韩信居然同自己一样还记得前尘往事,情急之下,昨天晚上构思的千言万语都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想说些什么,却总是捋不直舌头,酝酿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发出第一个音。

“原来……原来是你。”

趁着刘邦出神的间隙,韩信使劲从他掌心抽出手来,扯下脸上的布条。黑暗褪去,眼前是刘邦近在咫尺的脸。

他发丝凌乱,满身泥土,正跪在地上低头看着他,以一种前所未见的神情:“如果我说,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你会相信吗?”

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韩信大笑起来,笑得浑身瘫软,倒在刘邦肩膀上喘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他侧过脸,依稀带着奶香的气息喷在过去与将来君主的边。

“如果我说我一直在等你,你会信吗?”




评论 ( 26 )
热度 ( 497 )
  1. 共2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苏起之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