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含了良信的一个纯洁的亲亲
刘邦坐在高高在上的龙位打量着下首叩拜的群臣,起初他心情是很好的,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淮阴侯呢?”
萧何直起身道:“淮阴侯病了,听说这次病情凶猛,已经起不来床了。”刘邦换了个坐姿,明知故问:“那上次朝会他来了吗?”
“回陛下,不曾来过。”
“那上上次呢?”
萧何小心翼翼瞥了刘邦一眼:“说是病了,也不曾来。”
这已经是韩信第三次公然罢朝了。
自从在云梦被刘邦捆成粽子塞在车上强行带到洛阳之后,韩信只来上过一回朝,就那仅有的一次还臭着张脸,恨不得把皇帝是个奸诈小人这句话写在脸上昭告天下。
大臣们知道他被削了爵位心里不痛快,又畏惧韩信战无不胜的威名,纷纷退避三舍,生怕惹着他。朝会上,刘邦和萧何陈平商议迁都的事,众人各抒己见,议得热火朝天,唯独韩信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双目平视前方,脸上无悲无喜,仿佛这个朝廷同他没有半点关联。
那天之后,刘邦连韩信的一根头发都再没瞧见。国家刚刚建立,政务繁杂,他想出宫御驾亲征教训下那小王八蛋,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忍了许久之后,多日积攒的不满终于集中爆发。
刘邦拍着桌子破口大骂:“放他娘的狗屁!明摆着是不把朕放在眼里!都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能有多娇弱?”
萧何回想了下记忆中韩信瘦削的小身板,决定再帮他一把:“陛下,淮阴侯毕竟与寻常武将不同,兴许是真的病了,待臣今日去劝劝他——”
“不许去!不许给韩信府上派医官!也不许任何人去看他!”刘邦大声道,“病了是吧,朕看他没几日就自己好了。”
“可……”
刘邦苦口婆心道:“老萧啊,都是因为你和子房平时里总惯着他,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这小子现在才会如此嚣张。再过些时日,兴许就要骑到朕脑袋上去了。”
萧何嘴上答应,心里却在发笑。
论起对韩信的娇宠,无人能出当今陛下之右。只是他好的时候是真的好,恨不得把韩信整天捧在手心里,夜夜翻云覆雨共度春宵,弄得后宫嫔妃像是摆设。可他发起狠来也是真的可怕,譬如在云梦泽赏韩信的五十鞭子和四面漏风的囚车。
当时韩信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囚车里,刘邦背着手走过来,得意洋洋地说:“将军再战无不胜,还不是为朕所擒?”
韩信盯着他凄厉地笑了几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昏死过去。刘邦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已经不省人事了,才将他抱回暖轿里,找御医来治伤。韩信昏睡的时候,刘邦一路把人搂在怀里不肯撒手,可等他快醒了,又重新送回了囚车上。
“谁敢把这事告诉他,小心脑袋。”吩咐完之后,他才依依不舍回了车。
韩信畏惧刘邦的权柄手腕,又舍不下他给的温柔,牵牵挂挂犹犹豫豫,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果敢到情场上皆土崩瓦解成了灰,只能缴械投降任他随意揉捏。
起初,刘邦笃定韩信是在装病,指不定在家里怎么蹦跶。他耐着性子又等了近十天,韩信还是没来上朝,侯府里也一点消息都没有。
刘邦等不下去了。他的大将军不是能在心里憋住事的人,正常情况下,早该出来活动了。
韩信爱在街上闲逛,不带仆从,一个人走过楼宇殿阁,寻一处街角坐下,静看人来人往。刘邦遥遥望见过他一次,韩信年纪轻轻,仿佛是哪家不谙世事的富贵公子,清丽俊秀,气度不凡,万不会有人将他同那个连克七十二城的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刘邦问他:“你在看什么?”
韩信扔过来一个白眼,用他招牌式的嘲弄口吻说:“什么都看,就是没看见陛下。”
刘邦差点叫人就地挖个坑把他埋了。
私下派去韩信府上打探的人去了半日,回来禀报说淮阴侯身染沉疴,怕是要不行了。
只听脑子里嗡地一声,刘邦头晕目眩,险些跌在地上。
“怎么就快不行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这是什么意思?”
“淮阴侯已重病旬月有余了。”
刘邦从没把死这个字和韩信联系起来,或者说,韩信不像是会死的人。大将军看着瘦弱,生命力却出奇的顽强,像生长在路旁的荒草野花,纵然疾风骤雨加身,也终能欣欣向荣。
他有略无世出之才,力挽狂澜之能,在战场上以奇正之法闻名,来去无常。刘邦想,哪怕是阎王来逮他,韩信也能想泥鳅一样跑掉。
刘邦传了步辇,仅用半盏茶的时间就冲到了韩信家门口,下轿的时候两腿抖如筛糠。“陛下,您可慢着点。”随从想过来搀扶,被一把挥开。
皇帝颤颤巍巍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道:“你速去把留侯请来。”
侯府大门紧闭,门可罗雀。院子里靠墙的地方长了颗茁壮的杏树,繁茂的枝叶伸出墙来。花期刚过,地面也久未打扫,积满了凋零的花瓣。
刘邦踟蹰上前,推开门,只见侯府的仆人齐刷刷肃立在门口,看清来人后,为首的老奴扑通一声跪下,开始嚎啕大哭。
刘邦被这阵仗惊到了,浑身的血都结出了冰碴子。
老奴哭道:“侯爷,侯爷他……”
刘邦伸手扶住门框,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但说无妨,朕受得住。”
老奴拿袖口擦去涕泪,哽咽道:“侯爷他已经三天未进食了!”
“……”
从前庭到卧房的这段路,刘邦认真且愤怒地思考是否要让萧何曹参在汉律里加一条禁止说话大喘气,免得将来吓死几个心脏不好的,然而这思绪在见到韩信的刹那便戛然而止。
由于病人不能见风,房间四面的窗户都用厚厚的毡布遮挡起来。屋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草药气味,光线晦暗,只能隐约望见榻上卧了个裹着厚被的人。
被子没有起伏,那人仿佛已经死了。
刘邦蹑手蹑脚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轻轻拨开被子。
韩信蜷缩在被褥里,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瘦得颧骨都突了出来。刘邦将手伸进去摸,前胸的肌肤一片滚烫,却半滴汗也无。
“韩信,你怎么了?听得见我说话吗?”刘邦拍了拍他的脸,“你别吓我,你睁眼看看我。”
他唤了许久也未见反应,水也喂不进去。刘邦慌了神,手足无措急得团团转,好在他没急多久,留候就急匆匆赶到了。
张良从未叫他失望,这次亦是。他带着小童一进门,刘邦就迎面扑过去抓住他的臂膀:“韩信他——”
“陛下莫急,臣都知道了。”张良直奔床边,仔细看了看韩信的瞳仁和口腔,又从被子里捞出嶙峋的手腕诊脉。
刘邦凑过去问:“子房,如何?”
张良静默片刻,抬头吩咐道:“高烧不退又久未进食,他这是饿晕了,先去厨房取壶热糖水来。”
一直候在门外的老仆闻言急匆匆去寻糖水。张良掀开被褥,除去韩信全身的衣物,心里不住叹息。韩信在云梦被刘邦抽的那五十鞭子本就未好全,再加上这段时间他心情郁结,鞭痕反而加深,后背上纵横交错全是紫红色的瘀伤。
刘邦心都快疼抽筋了,可这鞭子是他下令打的,他又不愿承认自己后悔,只得不断催促张良赶紧想办法。
糖水端来了,张良强忍下骂人的冲动,打开小童拎着的药箱,取出一枚乌黑色的药丸化在一碗糖水里,药丸将水染成棕褐色,并且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苦味,熏得人头昏脑涨。
刘邦掩鼻问道:“此为何物?”
张良道:“这是韩国巫祝炼制的丹药,制法早已失传。这药常人吃了会心脉崩裂而死,可对性命垂危之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能救过来。”
说着他把韩信扶起来靠坐在刘邦怀里。
“臣要先自己饮下药,再给淮阴侯度过去,请陛下抬起他的头,保证喉管通畅。”
刘邦道:“还是朕来吧。”
张良摇头:“这药误饮一点都有性命之忧,臣不敢置陛下于险地。”
刘邦只得抱好韩信,固定住他东摇西晃的脑袋。张良将药含在嘴里,捏开韩信的下颌,缓缓把药度过去。
看着这两人在自己面前唇齿相接,刘邦感觉脑壳更疼了。
张良让刘邦如法炮制再给韩信喂碗糖水,自己出门漱净口回来时,韩信面色已红润许多,不再苍白灰败,呼吸也逐渐深长,熟睡的模样十分人畜无害,刘邦坐在旁边用手一下一下梳理他的头发。
“病情虽已缓和下来,但后续还需静养,不然怕是会落下病根。当年躲避秦人追捕时内子感染疫病,就因为没及时调养,如今只要天气稍凉便咳嗽不止,甚至还会呕血。”
“住到宫里去吧。”刘邦说,“宫里御医照看方便,朕也安心。”
刘邦命人在寝殿的床边又放了张软榻,把韩信安置在那里。韩信安静地睡着,刘邦没事就踱过去捏捏鼻子蹭蹭睫毛。
他的大将军是真心好看,哪怕满脸病气也依旧英俊。刘邦以为他什么都听不见,就爱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前朝后宫的烦心事,没想到三天之后,韩信居然被他念叨醒了。
那时他正拿着剪子帮韩信剪手指甲,嘴里自言自语道:“今日西边来信,说宫室已经建好了,比秦宫大得多,萧何问朕取个什么名好,朕想了几个,却总觉得透着一股土味。人家有学问的人起名都讲究个来头,要引经据典。我问子房,他说应该去看老子,我就去翻老子,奈何第一句话就摸不着头脑,什么道什么名,什么有名无名有欲无欲。明明每个字我都认识,怎么连起来就看不懂了呢?”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说乱七八糟的这个子那个子,没见他们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放起屁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宫室起叫什么名,等你醒了,还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仔细剪完十个指头,刘邦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要把剪子放回去,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夜如何其?夜未央。”
刘邦猛地转过身,直对上韩信神采奕奕的眸子。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小子,居然装睡。”
“臣刚醒就听见陛下口出粗俗之语,实在不忍卒闻。”
“咳。”刘邦坐回床边,顾左右而言他,“你方才说夜什么?”
韩信轻声道:“夜如何其夜未央,出自小雅庭燎。可取未央二字,前冠长乐,合为长乐未央,作为宫室名可祈佑国祚绵长。”
“那怎么不叫千秋万代?”刘邦问。
韩信道:“千秋有期,而未央无期。陛下,您真该多读读书了,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老啦!读不动啦!他们笑话就笑话吧,朕活了五十多年,何时怕过别人笑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只要后世皇帝勤学就行了。”
刘邦俯下身吻了吻韩信的额头:“长乐未央,这名字朕甚是喜欢。待朕去问问丞相,若他觉得可以,就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