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信」意难平

大概算是于归的下篇,设定是韩信没死在长乐宫,而是在张良的帮助下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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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再回到长安,已是汉二十一年元春。

长陵邑新落成不久,酒肆朱红栏杆上新漆还反着水色的光。韩信一袭丧服,腰间挎着宝剑,捡了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他面色苍白,宽大的白字包裹着他瘦削的身体,风一吹,竟有些形销骨立的味道。

店家见他虽瘦弱却气度不凡,模样俊俏,只道是哪家钟鸣鼎食的公子。老板娘是位风情万种的妇人,守寡多年,今次贪恋韩信貌美,立刻柔若无骨地贴了上来,依在他身侧,呵气如兰。

“人家都说若要俏一身孝,以前我当是他们胡诹,今日见到公子,方知其中真意。”

韩信浑身僵硬,却也不躲闪,就这么任她靠着:“夫人谬赞。”

“公子太谦虚了。”老板娘拿起案上的茶壶,斟了杯茶,送到韩信唇边,“先帝驾崩,正逢国丧,百姓不可饮酒,妾身只好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

韩信接过酒杯,杯中是上好的罗浮春,碧绿的茶水中倒映着他幽深无光的瞳孔。

“听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不知来这小小长陵邑做甚?”

“凭吊故人。”

老板娘一愣,随即掩唇笑了:“公子糊涂了,此地乃帝王陵寝,难不成您的故人是高皇帝?”

一句正是在韩信嗓子里卡了许久,终究是没说出来,想来就算是说了,也没人相信。

他抬眼望了眼城邑尽头长陵高耸的封土,缓缓说道:“那个人……他曾说过要与我同生共死……可终究是他先走了……我来看看他,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想不到公子看起来凉薄,实则是个情种。”老板娘靠在韩信肩上,叹道,“先夫还在时,也常常同我立这些海誓山盟,起初我心中没有他,也就当笑话听听。后来,日子过着过着,我居然开始觉得他很好,我喜欢他,回想那些生生死死,相许来世的盟约,明知道是唬人的,却还是觉得开心。”

“再后来,他就死了,我替他收了尸,办了风风光光的葬礼。”

韩信心中动容,正想开口宽慰两句,侧首却正对上一双暗送秋波的眼睛,不禁心生怒意,语气也带了些许不快:“可夫人看起来并不伤心,着实看不出贤伉俪情深义重。”

“伤心?”女人笑得花枝乱颤,连眼角的妆都花了一块,“我恨他还来不及,谈何伤心!”

韩信一愣:“此话怎讲?”

“他若真心待我,为何要抛下我独自离去!不告而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他好恨的心……”

女人美艳的容颜逐渐变的癫狂,她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某处,坚定不移。

“……我一直在等他,路过这里的每一个男人我全看过,都没有。你也不是他……他没有你漂亮,也没有你英俊,他待我极好,不似你这般冷漠……”

说到这里,女人终于绷不下去了,豆大的泪珠砸在韩信的衣衫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他说过下辈子要来找我。我一直在想,若某日再见,他已不是他,可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







韩信沿着街道一直走,对身边的熙熙攘攘不闻不问。

众多乡绅豪士打着为先帝守灵的旗号聚集于此,他们买地租田,建起富丽堂皇的宅院,不知有几人在真心尽忠。

满街繁华,车水马龙,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没人注意到有一个苍白憔悴的青年穿梭其间,更无人知道他姓韩名信,是打下这江山的人。

长陵有重兵把守,韩信来到前殿门口就被守卫执枪拦住。冰冷的枪尖指在眼前,他认出这是自己还在南郑时建议萧何改进过的样式,想不到一直沿用至今。

“这位军爷,鄙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祭拜高皇帝。”

守卫瞟了他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人来人往的殿堂:“皇陵重地,岂是如尔这般乡野小民能进入的,布衣自有布衣的去处。”

韩信也不生气,顺着守卫指引的方向一路寻去。那是一处专为百姓祭拜而建造的祠堂,拜谒的人众多,大殿正中供奉着刘邦的牌位,上书大汉太祖高皇帝七个大字。

前来拜谒的人众多,韩信夹杂在人流中,远远玩火者那块漆黑的木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刘季,我来看你了,你看见我了吗?

韩信默默想。

如果你看见我了,那就显个灵吧,吓吓这群凡夫俗子。

他等了好久,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阴风吹来,没有鬼哭狼嚎,太阳仍艳丽得刚好。

看来是没有看见我,韩信又想,毕竟那不是他,不过一块破牌子罢了。

这个想法产生的瞬间,韩信呼吸一滞,胸口心脏的位置格外疼痛,似被刀子生生剜了出来。他逃也似的飞奔离开,不忍再回头看那人流传千古的名号。







今日春光烂漫,天朗气清,双目即可渺关中千里沃土。

咸阳原地势略高于长安与咸阳,在长陵邑极目远眺,楼宇林立处是长安城,秦朝旧宫偏于一侧,已是荒草丛生。极远处,在地与天交界的地方,横梗着秦岭万重山,山体高耸入云,雾气环绕,一派帝王气象。

韩信抱膝坐在殿陛上,冷眼看着这大好河山。

他回想起自己上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那时刘邦也在,他还不似今日这般形影相吊。

这是他刚被贬为淮阴侯时的事。刘邦不忍见他整日郁郁寡欢,便将他强行带出来参观自己正在建设中的陵寝。

长陵还只是一个大坑,看不出半分后来恢宏的气势。众目睽睽之下,刘邦自身后抱着他,不断亲吻他柔软的颈侧。

“喜欢吗?”

“喜欢什么?”

“长陵。”

韩信垂下眼睫:“臣不敢。”

刘邦知道他还在闹别扭,笑着将人又搂紧了些。

他早就摸透了韩信的脾气,平日里看着张牙舞爪,实则是团软趴趴的棉花,就像某种小兽的幼崽,得顺着毛捋才会收起亮出的獠牙,心甘情愿做只任人摆布的宠物。

“前些天皇后问朕,太子性情羸弱,朝中又无大将镇守,朕殡天之后,当拿你如何。”

怀抱中温热的躯体一僵。“陛下是如何说的?”韩信问。

刘邦吻了吻他的脸颊:“朕说,杀了殉葬。”

韩信霍然直起身,挣脱君王的怀抱,半晌无言。他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刘邦如此直白,半分掩饰都不留。

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刘邦顿时来了兴致,他伸手钳住韩信的下巴,逼迫他转过头来看自己。

“朕还说,要与将军死而同穴,朕命人备下两副棺椁,将来你的尸首可长眠于君侧。”

“荒唐!”

这下韩信真的生气了,一根一根掰开刘邦的手指,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衫,就跌跌撞撞冲出帐去。“见过淮阴侯。”侍卫恭敬地垂首行礼,面容肃穆,仿佛没看见他大敞的领口和脖颈上鲜红的吻痕。

韩信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回头恶狠狠瞪了跟出来的刘邦一眼,裹紧衣服,兔子一样跑掉了。

刘邦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韩卿,你慢些跑,别摔着了。”他冲着韩信的背影喊道,“莫要再气了,朕骗你的,那日朕说,愿将军长命百岁。”

愿将军长命百岁。

十二年前,他是这样说的,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可笑,我竟爱上了个骗子。”韩信如是想。

待他回过神来,天色已晚。大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烛火,打更人的锣声远远传来,衬得空城分外静谧。

长陵前,韩信蜷缩成一团,枕着满地月色,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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